我死了，是自杀。八月中旬，天气炎热，太阳像个锅炉一样挂在空中。树叶纹丝不动，没有一点风。我跟着我的影子行走在马路上，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温度。因为此时我心如止水，我将要完成一项仪式，我要去死。一个将死之人，早已心无牵挂，冰冷还是炙热又与我何干呢？ 起床后，我刮干净胡子，一改往日颓废的样子。据说阴间是没有剃须刀的，所以人人留着长胡子。我朝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对现在的形象十分满意，所谓活要活的漂亮，死也要死的敞亮。 我早就找到一个绝佳的自杀地点，一家百货公司的大楼。这楼不高，但用来跳楼自杀绰绰有余。选择哪座楼层的时候，我纠结了一番。我没敢选太低的，怕死的不透彻，那样还得再来一次。我这人就怕麻烦，所以要选择的高一点。但也不敢选太高的，我怕跳下去后脑袋会像西瓜崩开一样摔得个稀巴烂，吓到小朋友可不好。 我爬上楼上，上面的风很大，吹干了身上流出来的汗。我站在墙边，太阳很毒，有点刺眼。我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开始在心里倒计时，默数3 2 1。 我双脚发力，蹬离墙边。我感觉到一股风把我托起，瞬间飘了起来。当我正享受飘飘然飞翔的感觉时，我又感觉到自己在瞬间坠落，空气在我身边划过，发出呼呼的声响。我知道，再过几秒我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了。 一声嘭的碰撞声，我进入了短暂的失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以为我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直到我看到无数人群围向我，对我指指点点，并且完全忽视我存在的时候。我知道我死了，因为我看到我已经倒在了地上的血泊之中。我现在是在灵魂，游走在另一个空间，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的血还从身体里面往外流，起初流的很急，后来逐渐缓慢。此时，外面已经乌压压的一片围满了人。高备穗温的暴晒，已经使我散发出令人恶心的气味。有人捂着鼻子，我看到一个妇女一只手一边捂着自己的嘴，另一只手试图挡住有她半身高孩子的眼睛，孩子好像对这些场景司空见惯，没有表现出任何胆怯，反而左躲右闪，对面前发生的一切充满好奇。 有人说报警，有人说联系家属。他们吵吵嚷嚷地争论着。 我选择了这么高的楼层，是因为我生前爱美，死后也想有个优美的死相。但是许多事一直不如我愿，就连死都没死的这么顺遂。我跳下去的时候，没有像预计的那样屁股先着地。我死的相当惨烈，头脑着地，脑浆崩开，溅落一地。所以尽管我外面围的人已经堵得这条大街水泄不通，但是仍然没有人敢多靠近我一步。他们都在靠着我两米以外的地方，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两个穿着正装的男人，腋下夹着公文包的白领互相推让着，让对方来我的尸体上寻找一点线索。 我横躺在地上，人群像蚂蚁一样涌向我血迹斑斑的尸体。水泥板上的血迹被太阳晒干。浓烈的血腥味引来了几只饥渴的苍蝇，嗡嗡地绕着我的尸体飞来飞去。二十分钟过去，人群就从几个人变成几百个，上千个人。逗乱把我的尸体围的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警察还没有来，我有点失望，没想到死了之后一样没人关心我。我是个不值得同情的人，死了之后还是一样。 我有点后悔就这么死了，我应该先留点线索给家人或者朋友，不至于死的这么惨烈和难堪，还没人愿意弄走我。 又过了几分钟，我看到了一个瘸子慢慢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跛一跛朝我走来。他我认出了他，他是马路边的乞丐。今天路过时，我看他跪在地上，身体瘦的像根稻杆，肩膀耸拉着，皮肤松松垮垮，包着细小的胳膊。他面前摆着破纸盒子，里面零零落落放着几张十元五元面值的纸币，还有些一元硬币。他低着头，注视着面前的盒子，并对每一个丢进钱币的人连说上三声谢谢，说完还不忘加一句好人一生平安。 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唯恐躲之不及。因为他破烂的衣服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仿指卜换洗过，上面散发着难闻的馊味。偶尔有人过来丢上几枚硬币也是捂着鼻子，然后悻悻地走掉。 据说他以前有个美满的家庭，生活富裕，家庭幸福。这一切在一次街道改造的时候改变了。他遇到了强拆队伍，他誓死守着房子和施工队闹了矛盾，被人打折了腿。后来到处上访打官司，都没有得到回应。不但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为了赢得官司，变卖了家里所有的家具。最后，官司还是没打赢，老婆也带着孩子跟着别人跑了。他因此开始变得精神恍惚，经常在大街上拉着人到处问他媳妇的下落，日子一久，大家都认为他疯了。用人单位不再用他，他的精神也就更加不正常。渐渐地就被人遗忘，当所有人再次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乞丐，沿街乞讨了。 以前遇见他的时候，我每次都会丢给他十元钱，觉得他挺可怜。日子一久，他看我来就会笑脸相迎。他会笑，这是很少见的。那天，我再次从他身边路过，摸了摸口袋，掏出了全身所有的零用钱，共352元，一并递给了他。留着这些钱去阴间也没法用，索性都给了他。这次他没笑，而是用目瞪口呆的眼神望着我。情绪有些激动，激动到忘了说他一直都会说的三声谢谢和好人一生平安。 他可能是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吸引过来的，他应该认出了我的身份，尽管我摔得面目全非，但是我这件蓝色的衬衫他应该很熟悉。他走到我的尸体面前，耳朵贴近胸口，又用手指伸到鼻孔处。然后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人都死啦，警察怎么还不来。又转过头朝围观的群众大喊，你们怎么还不报警。刚安静下来的群众又吵作一团。人群里有人说，你不是报警了吗，另外的人又说我刚才看到你报警了啊。结果他们谁都没报警，都在盼望着对方报警。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在地上躺了半小时，脑浆崩开，死相惨烈，血液流了一地，还被苍蝇盯着，被围观的群众议论着。却没人愿意收拾掉我扭曲变形的尸体。 他急了，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喊道，谁能借我个手机，我要报警，联系他的家人。 他表情急躁愤怒，声音干哑洪亮，吓到了围观群众。 围观群众听了他的话开始往后退了一步，前面的群众开始往身后的人群里钻。 没有人愿意借个手机给一个要饭的，而且他还是个神经病。 他情绪激动起来，再次愤怒的吼道，你们还有没有点同情心，人都死了，你们不怕遭报应嘛。 群众依旧你看我，我看你，对这个神经病无动于衷。 突然后面传来了一个女声：你翻他的口袋看看，里面应该有手机。群众听了一致说到：对对对。 乞丐听了话，立刻在我口袋里摸索起来。果然，从我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老式手机，是我父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但是已经摔得粉碎。乞丐无奈的摇摇头，又无奈的看着人群。 40分钟后警察到了，应该是百货公司的经理报的警。 年纪轻轻的经理，头顶秃了大半，露出光滑的脑壳。他站在门口，急得直跺脚，嘴里还念念有词：警察怎么还不来，公司的销售额肯定要受到影响了。 看到警察拉起了警戒线，把我围在中间。他终于停止跺脚，满意地回去了。我也可以尽快解脱，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了。 起初我是不想死的，但是我遭遇了许多对我来说打击很大的事，就此失去了生活的信心。从小到大，一直不被肯定，老师同学的冷眼相待，回到家也得不到父母的疼爱，喜欢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如今生无所恋，只有一死了之。 我选择这家公司的楼顶是因为我向我女朋友求婚就发生在这里。那天是圣诞节，我把上面布满了鲜花和气球，还用所有的积蓄为她准备了一枚钻戒，想给她一个惊喜。我把她骗到了楼顶，没等我开口，她先说了，我们分手吧。我木讷在那里不知所措，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枚戒指。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她需要一个安定的家，而这个家我给不了。 我的女朋友在停尸间看到了我，里面阴深深的。她哭声凄惨，在楼道里回荡。 她说我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她说自己是不得已才离开我的。 她说她对不起我，让我原谅她。然后她从我的口袋里找到了那枚求婚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她哭的声嘶力竭，浑身颤抖。我想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在她旁边，一边说话，一边做动作。但她只是趴在我尸体上放声痛哭，听不到我任何的声音。 我实在不忍心看她伤心的样子，转身要走，在门口碰到了我年迈的父母。 我的父亲挽着我的母亲，他们突然间苍老了许多，眉宇间是深深地皱纹，头发间也多了几根白丝。他们眼神溃散，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我的母亲像没吃饱饭一样，气若游丝，腿脚不稳。一边缓慢地向前迈进，一边低声地抽泣。 我的父亲托着她的手臂，吃力地弯下了腰。 我以为他们对于我的死会无动于衷，或者说不会太难过。因为我从小到大就不懂事。小时候，偷过东西，还偷看过女人洗澡，是出了名的小流氓。长大了，学习不用功，打架早恋，经常被请家长。勉强进了大学，毕业后却一直找不到工作。刚刚报考了公务员，因为没有关系被刷了下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分手后一直被安排相亲，所以和父母越吵越凶，关系也渐行渐远。最后一次大吵，我被父亲骂的狗血淋头，气的跑了出来。那时的我心灰意冷，找到了这家公司的顶层。 生活的痛苦太多，以为死了以后可以一了白了，却发现死了比活者更加痛苦。以为所有的感觉在一瞬间就会消失，既感受不到痛苦，也感受不到快乐。但是我错了，我的尸体感受不到，但是我的灵魂依旧无法挣脱，看到女友伤心的哭泣，父母皱纹的加深，我的灵魂被震撼，有了一种心痛的感觉。 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场景，我迅速退了出去，留下空悠悠的走廊和怨艾的哭声。我要去找黑白无常，让他们带我去鬼门关，喝了孟婆汤就能忘却前世今生了吧。 出了大门，我就被两只手压住了肩膀，他们一黑一白，我知道他们就是我要找的黑白无常。 我被押进了地狱之门，看门的守卫一胖一瘦，向我又打手势又抛媚眼。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朝他们干瞪眼。瘦的守卫急了:死鬼，冥币呢，没冥币也想进去？ 我没想到，阴间也有这种规矩，还要塞红包给好处，不然连门都不让进。可是我囊中羞涩，半分钱都没有，唯一的352元还给了要饭的乞丐。况且看门的守卫应该也不认识人民币。早知道阴间会出现这种情况，就应该让家人多烧点钱给我。这样在活着的时候做了一辈子的穷苦命，到阴间随随便便也能当个土豪。 没钱收买看守门卫，进不了地狱之门，我就成了孤魂野鬼，游荡在漆黑冰冷的浮游之地。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着，等着有人给我烧点纸币过来。我在路上看到了许多和我一样的野鬼，他们生前都是被子女遗弃的孤寡老人，他们在阳间没什么亲人，也不会有人给他们烧钱过来。还遇到了一些固执的家伙，他们宁愿游荡，也不肯拿钱收买看守。他们还说在活着的时候就是不肯与滥权者同流合污才被人设计陷害，死于非命。我对他的遭遇和同情，但是在阴间还是要吃一堑长一智，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地上一天地狱一年。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烧过来的钱。我开始四处向其它同伴借钱，但是没人愿意借给我。他们说自己的钱还不够用，进了地狱之门后，还有其它大大小小的门需要打点。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了进入地狱之门的想法。 我成了彻彻底底的野鬼，四处游荡着。我肚子很饿，腿脚酸软，不知不觉昏了过去。 如果明天还能醒来，我一定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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