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是宏观经济分析的主题,绝对是。起自凯恩斯的宏观经济学(macroeconomics),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促成的。失业人多是大麻烦,因为会导致社会不安定。什么是失业不容易下定义:任何人不怕工作粗贱,或愿意接受低工资,不可能找不到工作。何谓失业今天经济学行内还有争议,还有些有分量的学者认为没有失业这回事。这定义上的困难我在《制度的选择》一书内解释过了。不能否认的,是所有国家的政府都有失业率的统计,公布的数字大致上是跟经济增长反方向走。不同的政府可以有不同的失业统计方法,其衡量跟经济学者的意识往往有出入。 失业定义,是一个可以工作的人找不到他愿意接受的薪酬或待遇的工作。这个人可以在街头做小贩,是就业,但他见到一些本领跟自己相若的打工朋友,收入比他高,希望能找到收入相近的工作,但找不到。尝试找工作但找不到是失业的定义,但骑牛搵马不算,政府的统计也不会算。一个人打工,被解雇了,找不到他愿意接受的薪酬的工作,继续找,是失业,多半会被政府的统计算进去。原则上这样的失业是不会持久的。人总要吃才能活下去。可转作街头小贩不论,任何人,只要愿意接受够低的工资,总会找到工作,但因为我在《制度的选择》提到的种种原因,这个人不愿意接受,因而失业。这就带到我要批评宏观经济分析的第四点。(四)没有公司组织,失业不会出现人类在地球存在了逾万年,有可观的文化五千年,然而,失业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话题,只不过是一百年来的事。中国是个古文化,人口数量历来冠天下,但失业成为话题只是最近二十年才听到。要不是未富先骄,两年多前从西方引进新劳动法,在此之前中国的失业率最高约百分之四(国企改革工人下岗不论)。这数字,西方的先进之邦不会认为是需要关心的失业情况。在一个以家庭为产出单位的国度,物品的产出主要是农产品及手工艺品,士、农、工、商皆有所业,失业是不存在的。其实家庭也是一种公司组织,只是少有甚至没有今天大家知道的工资合约这种安排。下文可见,没有工资合约是不会有失业的。讲深一层,失业的出现不是因为有工资合约,而是因这些合约中比较普及的,是以时间算工资。十八世纪初期的欧洲,尤其是英国,工厂(factory)开始出现,逐步普及,替代了销售商判给家庭产出为主的putting out制度。跟着的「工业革命」有好几种阐释,最重要是雇用员工的大工厂变得时尚。有两个原因。其一是纺织机有了两大发明,此机庞大,成本不轻,但操作快。这样的机械是不宜用于家庭的。其二是分工合作的个人专业产出,可使整体的产量暴升。一组人集中在一起的流水式操作可使每人的平均产量上升多倍。这现象启发了斯密,他以造针工厂的实例起笔,写成了刻划时代的《国富论》。那是一七七六年。一九三七年,年轻的科斯发表《公司的本质》——工厂属公司组织——提出公司是市场的替代之说。他说因为有交易费用,好些产出活动没有市价指引,应该产出什么及怎样产出于是不能依靠市场的无形之手,公司之内的产出活动是由有形之手指导及监管的。那是经济思想史上第一篇以交易费用为核心的文章。一九八三年我发表《公司的合约本质》,指出公司替代市场之说不对,正确的看法是一种合约替代了另一种。该文以实地调查香港工业的件工合约为出发点。工厂工人的薪酬以个人产出的件数算,每件之价可以看为市价,而如果整间工厂公司的所有产出活动皆以件数算工资,老板只是中间人,「公司」与「市场」明显地是同一回事。我再指出,真实世界的产出运作,是不同机构之间互相外判,互相连接,产出合约的网络可以广阔地串连着整个经济,所以除了财政、债务有清楚的个别界定,我们无从把不同的「公司」的产出活动个别划分。这观点就是后来行内出现的「公司无界说」的根源,我没有跟进。然而,拙作含意着的一个要点,是市场就是市场,其中有多种不同的合约安排,但没有产品市场与生产要素市场之分。这推翻了传统经济学的分析架构,牵涉到的含意重要而广泛,我在《制度的选择》一书内提及,有机会大修时会更为详尽地处理。回头说失业,上文提到的「公司无界」与「市场一也」,皆与失业有关连,但复杂,要用一本书处理。简言之,从公司合约的角度看,说一个可以工作的人失业,是说他一时间找不到他愿意接受的公司伙伴合约。这可以是大麻烦,因为上文提及的、参与「公司」的分工合作,个人的收入往往远高于个人独自产出的收入。如果一个经济没有失业,分工合作的公司安排达到了一个均衡点,个人的独自为战(例如做街头小贩)的收入会跟同样本领的人参与公司合作的收入差不多。但如果失业率上升,参与独自产出的人口增加,他们的人均收入会下降(以街头小贩为例,其数目上升小贩的收入会下降得快)。这会导致独自产出的收入低于参与公司的收入,市场的运作早晚会把参与公司的收入拉下去。这里的含意是,失业率愈高,再增加失业的一个百分点对社会的损害愈大。现在让我们转到公司的合约本质对失业的影响吧。件工合约是不容易甚至不会出现失业的。从最简单了当的件工看,那只不过是产品市场通过老板作为中间人。经济不景,产品之价下降,件工工人的收入跟着下降,无怨可言,等经济回升吧。我当年调查所得,一家工厂收到的订单下降,或买家要求制造新产品,老板上头通常跟工人洽商件工之价。怎会有失业呢?工人知道订单不足,或件价下降,不转工就要认命,要等待经济的好转。以奖金、佣金或分红等作为工资的一个重要部分的合约也不容易出现失业,因为这些有自动调整工资的弹性。上世纪七十年代,日本是分红合约最普及的国家,公司员工分红之巨,每年是国际新闻。当日本的经济在八十年代后期开始急速下降时,失业率不变,只是公司员工的分红跌得厉害。过了十年八载那里的分红跌至近于零,不知今天怎样了。无可置疑,失业的大量出现,以时间算工资的普及是基本的困难。我曾经指出,过于琐碎的工作,或产品件件不同,或质量的要求高于行内的竞争者,或多人合作但不能明确地分开个别的贡献,等等,件工合约会因为量度费用(也是交易费用)过高而不能采用。量度时间的费用低,时间是长是短不会有争议,于是相当普及地被采用了。问题是,雇用员工的老板是为了赚钱,不是寻花问柳,员工出售给他的时间本身没有价值。老板要的是员工的时间可以产出什么。换言之,时间的本身不是产品,只是一个「委托」之量,即是说产量的多少被委托于时间的量度算价,而此价就是时间工资了。我在《制度的选择》一书内提出一个重要的「履行定律」。这定律说,凡是被量度算价的「量」,其履行的监管费用低;没有被量度算价的「量」,其履行的监管费用高。这是说,以时间算工资,老板不用担心员工不履行上班的时间,但工作的产出为何则不能不监管了。这监管无可避免地带来主人与奴隶关系的形象,剥削工人之说不胫而走。如果天下所有劳工合约皆以件工算工资,马克思不可能想出「剩余价值」。再回头说失业,为什么以时间算工资的合约那么容易导致失业呢?答案是这种合约不直接量度员工的产出贡献。被量度而算工资的时间只是产出贡献的委托之量,不是贡献的本身。经济不景,或一间公司的生意失利,老板要减时间工资,不容易说服员工他们的产出贡献所值是下降了。尤其是,同样时间工资的员工的本领性质各各不同,工资相同不一定代表着判断失误,但一旦经济或市场的情况不利,员工之间的不同性质的本领的市值可能改变了。老板要怎样处理才对呢?讯息费用存在,把时间工资一律下调,或这里减那里加,不容易有说服力。余下来的办法是选择性地解雇一部分员工。更麻烦的是,因为以时间算工资不是直接量度公司里每个员工的产出贡献,他们的时间究竟值多少钱一般是有着可以争议的空间。这空间的存在鼓励利益团体或分子混水摸鱼,要求政府推行最低工资,或推出劳动法例,或组织工会,或要求集体协商工资,或以罢工的行为作谈判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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