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青蛇》，根据李碧华同名小说改编。编导田沁鑫自称：“我想尽我所能，做一部具有东方禅意精神的戏剧。”所以此剧终于为“闭目佛前坐，骂从戏中来”的法海禅师平反了一把，田自己讲：“这部戏是想从一个出家人的坚守和出家人的信仰的坚持上来塑造这个法海，等于是给法海的形象扳正”，可见为法海禅师翻案是有意而为之的。多几个学佛修行、皈依三宝的大编导还真不是坏事情，至少该给编导们普及点佛学知识，减少些自害害他的妄言愚行，影视文艺的传播力量非同小可，普罗大众对佛教的认识，多是来自于此。
话剧毕竟是话剧，摆脱了以往影视剧演绎情欲追逐的滥俗剧情，对人类的生命困境与自相矛盾进行了反思，对生命价值提升的追求作了演绎。因而这出戏今年搬演以来既不甚叫座又不甚叫好的命运就不足为奇了，因为当今不是“妖想做人，人想成佛”的时代，而是一个“人想做妖”的时代。先圣有言：富贵学道难。心意顺遂之人，难得审视存在的荒谬性。对于动辄上千的剧场门票，观剧者恐不富即贵，莫说学道，恐怕“他们只知道无止境地追逐欲乐”，尚未“失望地发现，为快乐所作的种种努力总是徒劳，人的快乐，不被确保”。（剧中法海言）《非诚勿扰2》都看不大懂，《青蛇》就更看不懂了。
说到它的主题，表层上的可以一个“爱”字总结，妖的爱，人的爱与佛菩萨的爱。当然佛菩萨那就叫慈悲了，说爱就还是有染的，但对于大众，只能姑且冠之以“爱”的名，“永不止息、亿万斯年”的爱。往深层的意蕴说，确实就是缘起无生的“禅”。这一点，田沁鑫多少还是做到了些，尽管尝到这禅意的观众可能寥寥无几，但对于具备佛学修养的观众来说，编导的这一意图是显而易见的。
大宋朝，修炼了一千年的白蛇素贞已经“太像一个人”，向往人间烟火，对人间的伦理道德恪守不渝，有着人的颠倒执着与人的高贵龌蹉，因而也备尝了做人的痛苦辛酸。作为妖，她把人想象的过于美好，以为人人都会恪守伦理道德，天下太平，痴痴地“只想梦里则喜，不想梦醒则悲”。她忽视了人本具的兽性，没看清人以逃避现实的方式求取虚幻的幸福，不知道做“人的规矩就是分了你的我的，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更不懂得世事无常的真理。她空怀努力做好人的理想，没看到人类的愚痴颠倒，自相矛盾。而且素贞自身也未能免俗，与许仙一见钟情，陷入情网，一个是知书达理的书生，一个是满怀崇高做人理想的天真女子，于是二人说不尽的三从四德、夫唱妇随、一生一世、海誓山盟的大道理，任凭船外几多山野俗人高唱古今多情总被无情恼的苦命女子的辛酸故事，怎奈深陷热恋的青年男女，哪里听得进世事无常的道理。然而下下人有上上智，智慧与知识一点都不沾边。山野莽夫比书生美娇娘更懂得一生一世的轻诺不可当真，别说他人的心无法掌控，自己的心也是难以自主。许仙与小青的苟合激起了素贞满腔的嫉妒、愤怒、怨恨，自言：“一种紫色的邪气，恶灵般进入我的身体……我本想做人高贵，却被你逼得如此庸俗不堪。”素贞为了维持幸福的假象，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与小青蛇妖的身份，真相一旦大白，不得不哀叹：“我看到了我的生活逐渐死去。”以掩盖现实的方式求取幸福，注定人类的命运是无一例外的悲剧。
红尘扰攘、悲欢离合，世人本自如此，法海亦无意干预人间俗事。怎奈得道高僧济着，该是晓了许仙白蛇的得度因缘，不怕背负破坏自由恋爱的骂名，揭穿了素贞小青的蛇妖身份。于是不顾素贞身怀六甲，许仙——一个真实的凡人，兼具人性与兽性，一见钟情、山盟海誓、谈婚论嫁、苟合偷情、有情有义、贪生怕死、始乱终弃、薄情寡性、不知廉耻、背信弃义、左右为难——一溜烟跑进了金山寺躲避蛇妖，还担心不出家是否不能长时间呆在寺庙的问题，可见从未亲近过三宝，毫无丛林知识。于是青白二蛇追到金山寺上演水漫金山。法海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令许仙先行照料素贞产子。许仙勉为其难地履行完这一义务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素贞。素贞固可以背弃“一生一世”的诺言指责许仙，但许仙也有他背信弃义的理由：“那是跟人说的，不是跟蛇说的。”爱是多么的盲目和无常。素贞三问许仙：“我与你一生一世的誓言，是否就此作罢？”在许仙的含糊其辞的应对中，绝望的素贞转向法海：“求师父（拜托，不是“师傅”，出家人是人天师，不干技术活儿）点化，度我出离红尘……”然后走进雷峰塔自修去了，修的是下士道人天乘。后转生为大宋朝千千万万良家妇女，“含辛茹苦、相夫教子、忍辱负重、吃糠咽菜、不分昼夜、孝敬公婆、哭天抹泪、起早贪黑”……看来素贞当初跟小青说的那句“我知道人间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完美，但作为人妻，我只想一力承担”还真不是说着玩的，可见修行揠苗助长还真行不通，大概要再等多少个百年千年，等她彻底看清世俗凡人的荒谬颠倒苦逼窝囊才会拿起道次第，进求中士道、上士道吧。到那时，她想起小青在金山寺心疼地对受尽委屈伤痛的她所说的那句话——“往后，你跟人得学点儿好”——一定还会感慨万千：跟谁学好？举目皆是不知好歹的无明众生。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方是至好！学好须进雷峰塔，唯有法海最懂爱！
相对于素贞，只修了五百年的小青对人性看得更为清晰，所以在小青看来，素贞“太像一个人了”，像人一般自私、脆弱、虚伪、“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可能是因为小青还尚未像素贞有那么重的贪爱执着。小青在成人的态度上有些无心插柳，保持着过多的兽性，直到了五百年后的民国年间才“有了人的眼泪，人的悲伤”。她开始只是跟着素贞东施效颦，就在许仙素贞于船内“摇荡纠缠”之际，就以车轮战术与五六个“男的”纠缠了数番，终于“浑身散漫，欲壑已填”。纠缠了之后才晓得“第一个遇到的就是最好的，睡了就是一生一世”的道理，于是她去找法海商量“同吃同睡，一生一世”的事情了。结果自然是以失败告终，小青被轰出庙门，因为法海说“我要成佛”。做人的道理小青尚且不懂，莫说成佛。作为妖精，想要控制法海，夺取精血的努力失败了，她懵懂叹曰：“我也想有人的眼泪，可是没有。但我从踏上人间的第一步就知道，做人，要快活。”这是她当时对做人的理解。除了快活外，有太多的规矩小青无法理解，比如“人讲究一心一意，从一而终”，比如“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小青也不理解人的虚伪、脆弱、自欺欺人：幸福要靠小心翼翼维持假象，一旦戳破假象就“骄傲没了，爱情没了，人吓死了”。 小青终于知道，除了睡，还有情、爱。还听说“真正的爱，那得是走上三路的，这个就高深了，爱到永不止息，亿万斯年”。于是，她又找法海谈情说爱去了，从此在法海的房梁上盘了五百年，始终想“我身畔有你，你身畔有我”，时不时追问法海：“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点，有没有？”众生的执着有多么坚固可怕！法海对所有人“叨逼叨”式的“授业解惑”总是以失败告终，对小青也不例外，五百年了，小青才有了人的眼泪，人的悲伤，才妖寿将尽，要去投胎做人，要再过几千几万几亿年，她才能读懂法海那种“永不止息，亿万斯年”的爱。
到底是谁不懂爱？
标签：青蛇,话剧
